“達達”的當代鬼影
撰文:王敬瑜 藝術家鄭宏祥在技法與內容層面對“達達”的借鑒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路:達達(或許)仍與當代相關。鄭在其一組作品中,從畫面中剜去部分代之以皮毛;在另一些作品裡,他乾脆用巨大的廣告立體字“DADA”替換掉主人公的頭。此篇文章便欲對“達達”進行一次藝術史角度的回望與梳理,試圖找到佐證上述結論的草蛇灰線,召喚出這個百年運動幻化出的當代鬼影。 《叢林之王》,鄭宏祥,布面油畫,毛皮,2016年 《野獸》,鄭宏祥,布面油畫,毛皮,2016年 《DA DA!》,鄭宏祥,布面油畫,2016年 《野獸工廠 No. 1》,鄭宏祥,布面油畫,毛皮,2016年 達達藝術是一種新趨勢。目下人們對它毫無所知,而明天蘇黎世的每個人都會談論它。達達來自字典。這非常簡單。在法語中,它的意思是“玩具木馬”。在德語中,它的意思是“再見”,“別煩我了”,“待會兒見”。用羅馬尼亞語寫的:“是的,的確,您是對的,就是這樣。但是,當然,是的,絕對是的。”依此類推。 ——《達達宣言》, Hugo Ball (1886-1927), 1916年[1] 百餘年前,達達運動誕生於瑞士的伏爾泰小酒館。由Hugo Ball與他後來的伴侶Emmy Hennings (1885-1948) 共同創立。也是Hugo Ball其人在1916年7月14日的一次表演中面對公眾大聲朗讀了達達運動最早的一則宣言。酒館成為一個藝術陣地,那些為戰爭所苦或逃難至瑞士這個中立國度的藝術家們逐漸形成一個鬆散的團體。 《達達宣言》的措辭其實已表明它本身的虛無主義傾向,連運動本身的名稱都起的十分隨意,或者根本是隨機。他們無意去提供一個完美的理論框架和嚴謹的定義,他們詮釋一種態度。這其實也置入了一個日後自毀的機制,當達達主義迅速席捲全球,它便觸發了這個程序而宣稱結束。是的,達達反對/消解一切,包括它自己。可是達達主義的鬼影,卻一直在次第湧現的藝術思潮,包括超現實主義、先鋒主義、甚至是六十年代的激浪派中若隱若現,直至今日。 達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後期沮喪且虛無的氛圍中生髮出來,是藝術家們對當時社會上主流資產階級美學的厭棄的外化表現。它崇尚無意義、無意識和隨機性,包藏著一顆虛無主義之心,由此啟發了跨越多種藝術形式的創作。 “達達是一種精神狀態。”羅馬尼亞-法國詩人、散文家、表演藝術家、達達運動的中心人物Tristan Tzara(1896-1963)如是說:“你可以快樂,悲傷,憂鬱或達達。”[2]]類似曖昧不明的信條預言了其後達達傳播至不同國度時會發展出多樣的形式與不同的側重。以柏林為例,當達達蔓延至這座城市時,它的政治性被強調,並被有機的加入到了政治運動中。 Hugo Ball在達達的早期實踐主要致力於聲音詩及其表演,這種藝術形式連接了文學、音樂或聲音以及戲劇表演。 1918年,Tzara則發表了另一份《達達宣言》,它以反宣言的風格寫成,於自嘲中表達對藝術/生活的看法。這份宣言有時也被認為是達達運動的真正開端。 在公開宣讀達達宣言的同年,Hugo Ball創作了一首題為Karawane的聲音詩。他試圖通過創作一種由不可辨識的文字寫就的詩歌來去無限接近“文字的本真””[3]。在表演這首詩時,他身著由簡陋的日常用品做成的服裝,以不規則的節奏和韻律念出一串字符。他的服裝頗讓人聯想起德國包豪斯設計師Oscar Schlemmer (1888-1943) 數年後設計的一套芭蕾舞服裝(也許正啟發過後者)。表演本身為聲音詩抽象的文本增添了一層荒謬感,製造出一種達達式的整體氣氛。 左:Hugo Ball 1916年在伏爾泰酒館現場表演聲音詩"Karawane" 右: Hugo Ball 1916年發表的聲音詩"Karawane" [4] 包豪斯劇院, 三人芭蕾, Oskar Schlemmer, 1923年 [5] 論及聲音詩,達達主義實則從彼時盛行於世的未來主義思潮獲益良多。略早於達達主義,未來主義運動肇始自意大利一批標榜經由科學技術帶來社會變革的藝術家,他們崇尚機器的轟鳴和自動化帶來的高速。未來主義的宣言之一,是由意大利作曲家Luigi Russolo (1885-1947)在1913年的一封信,題為《噪音的藝術》,將充斥日常生活中,尤其是那些由機器產生的噪音帶入正統音樂的語境中來討論,並認為他們擁有無限價值,使音樂更能反映生活的本來面目。為此他和助手專門研發出一套略具體量的新型樂器,名其為“噪聲吟誦者” (intonarumori, intona-吟誦,和-rumori聲音)。這套樂器意在為新的音樂服務。這些音樂中會出現類似於當時生活中存在的各類噪音。這套樂器演奏的音樂曲目中,有一曲名為“噪音”,這個單詞後來被達達拿來定義聲音詩的一個子種類。而“噪音”這個單詞本身是由另外一個來自意大利的未來主義先驅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 (1876-1944) 引入藝術領域(在他那一版《未來主義宣言》中)。後來在柏林創立達達大本營的藝術家Richard Huelsenbeck (1892-1974) 在20年代所寫關於達達歷史的文章中,對於達達團體和未來主義藝術家之間的過從以及概念挪用有過詳細論述[6][7]。名為“噪音詩”的這類詩歌,與未來派詩歌相差無幾,都強調對於語言和語義的完全解放,在未來主義理論中,他們更強調被拆解後的字符的聲音特質(好用擬聲詞)以及與視覺設計的結合,詩歌不再停留在文本和常規的語義中,而是跨越感官漫天飛舞,極富動感(也是圖形設計的雛形)[8]。這種文本層面的挪用清晰指出了未來主義與達達主義的密切關係。儘管Hugo通常被認為聲音詩的發明者,但這可能僅僅限於那場運動本身的短暫語境內。1978年加拿大詩人和學者Steve McCaffery曾詳細論述了聲音詩的起源與發展,指出對於詩歌語音屬性的實驗在19世紀末已現端倪,其後由於達達名氣過大,未來主義派的聲音探索便被掩蓋了,遑論其實是與未來派的密切聯繫,才激發了達達在聲音詩上的更多作為[9]。 Russolo與他的助手Ugo Piatti 和他們發明的噪音樂器 intonarumori 未來派詩作注重“文字的解放”,將視覺設計以及擬聲詞的運用與詩歌結合,來解構本來的語義 另外兩種聲音詩分別是“同步詩” (Simultaneous poem) 和“動作詩” (Movement poem) [10]。前者強調詩歌需由許多人同時以不同音質語調以及語言朗誦,而後者重點在於伴隨詩歌表演的原始而野性的動作,而兩者同時都在強調聲音詩天然的表演屬性。“同時性”這個概念其實又是從Marinetti處借來,他認為“同時”本身就是嘈雜日常生活的本質屬性[11]。一個主要由Hugo Ball, Richard Huelsenbeck, Raoul Hausmann (1861-1971), Tristan Tzara,以及Marcel Janco (1895-1984) 組成的達達小組探索了聲音詩的諸多可能,並通過現場表演來實驗各種即興創作。這些怪異的表演使人聯想起原始的宗教儀式,其實也反映了他們身後一個歷經世界大戰後破碎的世界和價值觀。 縱觀達達種類繁多的作品,貫穿其間的技巧不是新的繪畫筆法、光影或是塑形手段,而是在高雅藝術看來毫無“技術含量”的拼貼。拼貼是將看似完全不相關的素材毫無章法可言的拼貼為一副新的作品,這種做法最早是被放棄透視轉投立體主義的Pablo Picasso (1881-1973) (畢加索) 引入藝術世界。畢加索的拼貼作品並不僅限於二維平面,有時也會直接使用一些生活中的現成物品。但拼貼經達達之手才發揚光大,進一步解放了“拼貼”作為一種方法的語義範圍。藝術家們不再關注或強調傳統藝術所需的高深的技巧和原創力,而將目光投向了日常之物——後來被定義為廣義上的“現成物”,由Marcel Duchamp (1887-1968) (杜尚)所創,尤指那些工業時代大規模生產出來的手工物件。杜尚自己的做法更為決絕,他將現成物直接作為作品本身,甚至省略拼貼之勞。並且,他與畢加索的根本性不同在於,畢加索仍然在通過物品表現其他什麼別的,而杜尚則不。 Girl With Mandolin 畢加索 1910年 吉他 畢加索 1913年 剪切拼貼的報紙,牆紙,紙,彩色紙上的墨水,粉筆,木炭和鉛筆 © 2020 Estate of Pablo Picasso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靜物 畢加索 191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