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略考 ——浅论其作为意象之流变

撰文:王敬瑜

 

 

                                               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

 ——王嘉(?-390), 《拾遗记》

 

 

 

前一篇尝试谈论了关于“愚人船”在西方文化中的起源与象征,此篇将视角转回中国。在中文的意象群中,也有一艘拥有自己专属名称的船,名为“浮(fu)槎(cha)”。“浮槎”一词有多个变体,“浮汉槎”、“星汉槎”、“星槎”等。这里的“汉”意指“河汉”,“银河”。在古人的想象中,大海尽处通往天河——如今看来,这其实是基于朴素视觉的结论。

 

 

浮汉槎”的图像,明·《程式墨苑·玄工》

 

 

 

“浮槎”,名词指代漂流于海并且最终会到达星汉的木筏,动词指登上、乘坐、泛舟于其上。根据字典意思,“槎”实是最简陋的一种船只,多数情况下是一段枝桠横出的树木,其中被强调的质朴与古意,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常代表着浑然天成的最高境界。“槎”字本身即有枝节横出交错之意,动词意为“砍、削”,后来“浮槎”的可视化形象中,都保留了“槎”的象形含义,以保留根本的辨识度。将“浮槎”二字倒置,则指乘筏泛游,渺不知所之。

 

 

            “槎” 小篆,枝桠很多的一个字 [1]

 

 

“浮槎”在文本中出现,最早可追溯至西晋张华《博物志》卷十的一则记录。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馀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馀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晋·张华 (232年-300年) 《博物志》·卷十

 

 

 

这段古怪的浮木每年于八月出现在海边,忽有一胸怀奇志之人在其上建造飞阁、储备食粮,随船而去,经由海洋进入天河,遭遇日月星辰和一段不明的宇宙空间后,到访了牵牛星。根据描述,遥远的星宿似乎也遵循着人间的体制,有屋舍,有织妇。除了这部文献,卷首引用则出自东晋王嘉的《拾遗记》,时代距离张华并不太遥远。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槎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日贯月槎,亦谓挂星槎。羽人栖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暝矣。虞夏之季,不复记其出没,游海之人,犹传其神伟也。

——王嘉(?-390年), 《拾遗记》

 

 

 

在这部想象狂幻的笔记中,有一艘于唐尧时代出现的荧光巨船,于天际忽明忽灭。此巨槎与《博物志》中每年八月来去的“槎”似乎同样遵循某种周期运行。很显然,虽都托辞于海岛居民之口(博物志中乘船之人即是海岛居民)试图增加它的可信度,但它们都是浪漫淳朴的神话想象。

 

 

 

这两则可追溯的较早的典故之后,中古时代对于“浮槎”的新发见,是大约于南北朝时期,将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附会进来,融合而形成新的“张骞浮槎”、“张骞泛槎”的组合。虽然事实是张骞所探索的西域并不太需要船只作为交通工具,但此意象得以涌现,大约是陌生的新世界对人们而言,神秘有如大海,但凡是去往域外难测之地,“槎”的形象便介入了。除了张骞,仙槎也被附会为在《博物志》中一同出现的汉朝异士严遵的座驾,唐代的天文学著作《洞天集》中曾描述过名为“严遵仙槎”的铜铁制飞行器,诡异乖张。

 

 

 

在魏晋南北朝的志怪笔记中,槎木甚至一度自成精怪:

 

 

 

葛祚,吴时衡阳太守,郡境有大槎横水,能为妖怪。百姓为立庙,行旅祷祀,槎乃沉没;不者,槎浮,则船为之破坏。祚将去官,乃大具斤斧,将去民累。明日当至,其夜,闻江中哅哅有人声。往视,槎移去,沿流下数里,驻湾中,自此行者无复沉覆之患。衡阳人为祚立碑曰:正德祈禳,神木为移也。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

 

 

 

时间来至初唐,骆宾王有诗并序《浮槎》,尤以序言为重,是一则关于浮槎的寓言故事。

 

 

 

游目川上,睹一浮槎。泛泛然若木偶之乘流,迷不知其所适也。观其根柢盘屈,枝干扶疏。大则有栋梁舟楫之材,小则有轮辕榱桷之用。非夫禀乾坤之秀气,含宇宙之淳精,孰能负凌云概日之姿,抱积雪封霜之骨。……

——唐·骆宾王《浮槎 ·序》

 

 

但在骆的序文中,重点不再是乘船之人的奇遇,而是以槎之木材比拟人才,是在庄子的“材与不材”论辩上的再发展。这艘古朴的木筏成为文人自比的喻体。在诗歌中连同更广义的“孤舟”所一起承载的,往往是不满于现实世界的境遇而欲逃往理想世界的一颗诗心。由于诗歌用典的需求,关于“浮槎”的意象群被极大扩展,形成丰富的意象群,顺着文学体裁的流变,见于唐诗、宋词、元曲、以及明之戏剧,清之小说。充满错漏附会的意象譬如“张骞浮槎”,也在使用、化用、引用中,发展出多重含义。试举几例如下:

 

 

 

 

唐·李山甫《赠徐三十》:“从今不羡乘槎客,曾到三星列宿傍。”

唐·刘禹锡《逢王十二学士人翰林因以诗赠》:“厩马翩翩禁处逢,星槎上汉杳难从。”

唐·杜甫《奉赠萧二十郎君》:“起草鸣先路,乘槎动要津。”

宋·苏轼《黄河》:“灵槎果有仙家事,试问青天路短长。”

宋·张孝祥《踏莎行》:“趁此秋风,乘槎霄汉。”

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他每见弦管声中巡玉辇,恰便似斗牛星畔盼浮槎。”

明·徐复祚《投梭记·鬻女》:“因逃兵火泛浮槎。”

清·孔尚任《桃花扇·选优》:“阻隔着黄河雪浪,那怕他天汉浮槎。”

清·刘鹗《老残游记续》:“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一个花园的样子……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名曰「银汉浮槎」。”

 

 

 

或是翩然天际的游仙人、乘槎客,或出将入相,或逃避兵火,又或单单只是船屋的命名。

 

 

 

若是抛却文字的遮蔽,“浮槎”本质上实际是涵纳了比“浮槎”更早的孔子之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遑论“桴”其实就与“槎”同义),以及楚辞中的一个重要母题——“远游”。与被权力强行放逐的舟中愚人略有不同,此“槎”中寄托的更多是文人阶层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是被驱赶后的出走之念与自我回应。

 

 

 

 

悲时俗之近厄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楚辞·远游》

 

 

 

 

诗人苦苦寻觅的“上浮”之“托乘”,在“浮槎”被命名后由虚入实,找到了更具象的载体。自此以往,文人们若想要在诗歌中摆一下不汲汲于事功其实又欲有所作为的姿态,就更加得心应手。譬如张骞的“浮槎远游”,原本便指代着事功与重任,隐约于字里行间的,并非“远游”,而是“浮槎“之后,载誉而归[2]。“浮槎”看似吊诡的指代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心境,但这在擅长”顾左右而言他“的诗词歌赋、在古代文人“出世”与“入世”的永恒矛盾与挣扎中,实属寻常。

 

 

 

既然成为一种具象,它自然不安于文本。经年累月,“浮槎”逐渐变为一种“图式”(也可以理解为典故的多维化),一个丰富的信息组块和知识单元[3]。在绘画中,有非常典型的仙人乘槎图。《庄子》中“乘云气”的仙人拥有了实际的交通工具。随着唐宋两代佛教道教的进一步世俗化,乘坐仙槎之人从最初的孤身一人,变为二三人,有时是道家神仙,有时又是罗汉或书生。所乘之槎虽不变其古朴,槎上所载,却越发繁复。明朝关思所绘《仙人乘槎图》,树干上仍然保留着树枝和花朵,枝头立着仙鹤,仙人头现光环,近旁置一古瓶。到清代仙人或变为书生,船上之物则是壶酒与书卷。甚至两艘浮槎并行,上面载着象征福寿的仙人们,热热闹闹正在交谈。也出现了仕女或者仙女的形象,载着寓意祝福和长寿的器物。

 

 

北宋·李公麟《罗汉乘槎图》

 

 

 

 

元·佚名《仙人乘槎图》

 

 

 

(传)元·盛子昭《仙人乘槎渡海图》

 

 

 

 

 

·关思《仙人乘槎图》

 

 

 

·沈宗骞《仙人乘槎图》

 

 

 

 

清末·任伯年 《仙人乘槎图》

 

 

 

·丁裕 後天不老 第十二開浮槎

 

 


左:清末·溥儒《仙女乘槎圖》      右:清末·潘振镛《仙人乘槎图》

 

 

 

清末·管念慈《仙槎祝寿图》

 

 

 

“浮槎”被纳入吉祥图式,其实在宋已有端倪。《烛影摇红·寿嗣荣王》是宋代词人吴文英献给嗣荣王赵与芮的祝寿词,其中描摹了神山蓬莱的盛景以称颂现实的寿宴,修辞中去往蓬莱的媒介自然就是“浮槎”,词中依然遵循了最初在《博物志》中设定的“八月浮槎”之期。1986年也曾出土“仙人浮槎镜”,年代为南宋,相关资料对于铜镜的纹饰描述如下:

 

 

 

镜文内区饰一仙人乘坐树槎,头发飘拂,眼望前方,安然自得地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行驶。”

——《长白山“乘槎河”得名考》[4]

 

 

 

南宋·仙人浮槎镜

 

 

 

此时“浮槎”的形象已经不仅限于文字或者绘画,已跃入器物之上,称为装饰图样。尤其经过元明清时期手工业的发展,它变成文人的案上清供,变为酒器,变为日常用具,其中尤其以“张骞乘槎”的图案为主,成为蕴含祝寿之意的造型图案,出现在各种材质制成的工艺品上。

 

 

 

元·朱碧山《龙槎杯

 

 

 

 

·青花仙人乘槎圖尖底盃

 

 

 

清·乘槎仙人盆景

 

 

 

·沉香仙人乘槎

 

 

 

·红木镶白玉仙人乘槎图砚屏

 

 

 

一路梳理可以发现,在“浮槎”的意象流变中,它被生产、敷演、附会并分化,进入不同的文化体裁,结合了不同的时代元素从而衍生出多维甚至趋向于两极的含义。从纯然飘举的仙人想象,变化至文人心绪与政治抱负,再到被吸收成为吉祥图式的一种而进入日常生活。《拾遗记》中的飞船不再遵循神秘定律运行,而负载了更多现实情怀的寄托和十分实际的人情功用。大致上也与古代的神仙想象一般,由最初的混沌无凭、恣意汪洋,到后来极尽精构,却不免沦为俗世人间的摹本。在世俗化进程之后,看似百花齐放,同时亦呆板固化,抛却了对于想象的浪漫经营。《拾遗记》中的狂野幻想,恰似流星一瞬。

 

 

 

到当代又为之一变。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浮槎”更多的与远渡重洋的移民群体联系起来。譬如艺术家曹斐受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委托创作的雕塑装置《浮槎》,取材自新加坡河上的中国福建船只,在船上以动力装置模拟了大海中航行的不安状态,在试图唤醒参观者与移民的共情之外,亦勾勒出南洋移民的某则剪影[5]

 

 

 

曹斐《浮槎》

 

 

 

 

这无疑开辟了新的内容与思路,它既继承了些许“浮槎”远游的古意,又以其为媒介去对接当下世界的流动现实。在全球化的现代世界,回看古代的一切想象当然难免觉得幼稚可爱,可尽管抱持着对海洋、对天空宇宙更多的科学认知,我们却似远未尽知——已知开发了更无限的未知。浮槎远游,本意是种向更高更远处探索的姿态,或许我们可以继续为这艘沉潜许久的飞槎输送动力,继续乘槎飞举,以拥抱更为复杂的当下和未来。

 

 

 

 

 
参考:
[1] 《槎》
https://www.zdic.net/zd/zx/xz/%E6%A7%8E
[2] 《乘槎浮于海》
http://www.yidianzixun.com/article/0P7aZLpU
[3] 《图式理论(Schema Theory)》
https://www.douban.com/note/620459138/
[4]《长白山“乘槎河”得名考》
http://epaper.gmw.cn/zhdsb/html/2015-04/08/nw.D110000zhdsb_20150408_2-15.htm
[5] 《中国艺术家曹斐装置《浮槎》 聚焦移民南下史》
https://www.zaobao.com/zlifestyle/culture/story20200130-1024800